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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四这日黄昏,庆祥宫后殿内,如采女正在接驾。名义上虽做回宫嫔,难得这丫头常怀孝心,不忘恩情,仍旧伴于太后左右,还尊马静禾做师傅,皇帝不召见的时候好似还是个小宫女。有人赞赏她知道进退,有人嘲笑她烂泥扶不上墙,但她知道,正是这点小心翼翼的前瞻后顾,才使自己在新人入宫、良美人有喜之间仍赢得了陛下格外的在意。不用问彤记房仔细计算次数;就连馨妃都按捺不住,昨儿早安晚安后都拉着她说话,方才午间还邀她同桌而席呢。其实也不止她一个走运,这时节毕竟万岁高兴,那兴明宫便是人人志得意满。杜桃灼有时候替太后诵经上香,都忍不住想偷偷祈求:要让木棠姐姐好得慢些,再慢些。
皇帝并非幸灾乐祸。不,比那个要复杂好些。木棠姐姐一病,荣王殿下就显出六神无主那些慌张无力。调派全国杏林高手:陛下大权在握;帮忙供经多番宽慰:弟弟一派诚意。有所为能做哥哥依靠,同风雨还能共患难——难怪他近来朝气蓬勃,简直像公鸡抖擞了羽毛!杜桃灼所以要劝陛下再布恩德:“木棠姐姐就算加封县主……那样繁冗的礼数,她现在的身体,只怕经受不住。”如此细致考量由她这个“李木棠好友”说出,岂非也是她赤子心肠?陛下挂念哥哥,她担忧姐姐:夫唱妇随正当如此,赶明儿家里还得添口人丁,再挪出庆祥宫,她便要做那一共主位。
“还是小桃心思恪纯。”皇帝绾了她的鬓边发,遐思带笑。杜桃灼本该立刻翻身而起、惶恐谢恩——即便她还身在庆祥宫,太后正把持门庭。可那毕竟是个病人,年华更是不再。后宫前朝,总得仰仗面前年轻帝王:这个道理,馨妃和她一样,就比其他人清楚得多。所以杜桃灼此刻本欲替露华殿说些好话。例如是林怀思放心不下;馨妃有个主意之类的……但她没来得及张口,内侍监常福很不是时候地闯进来,那便一定出了大事。杜桃灼马上滚下床就要告退,纤细脚腕却被皇帝一把捉住。
对面那抹意乱情迷的笑迟迟不曾收起,就像对常福所言满不在意。桃灼真怕自己得开口:“皇贵妃娘娘、一定不是故意要逃宫……是不是、苏家、出了什么事情……陛下亲自去看看!免得无可挽回!”不能这么说。更不能跟着谴责。做什么非得让她听到此等秘辛,真是要命!从前吴萃雨在那时候,令熙宫虽日夜鸡飞狗跳,但也总不至闹到这地步……甚至吴萃雨还是她见过的,面上看着颐指气使,却是个有条有理的好姑娘,撵出宫去实在可惜呢。
再过几天,吴萃雨便要出嫁。
亲事定得急,苏家说实话也有些过意不去。生父吴尚跟随靖远安抚大使苏钦远在楚国,一来一回路途遥远,甚至等不及一句首肯。“我嫁了。”是吴萃雨自己拿了主意,“我出宫了才觉得……嫁给谁,都比那座皇宫自在、安全……我知道这些话我不该说。可说实话,我把以慈,看成是自己的妹妹;恬不知耻的,也将诸位当作亲人……”
一家人当然不会追究她被监门卫拿住,泄了往来信件;喜事布置却也不太积极,好似并无娘家人的热情。“左武卫仍旧没有消息,楚国内情不明……万一那太祖当真如传闻一般已然身死……”
“眼下多事之秋。”吴萃雨点头,“我知道。”
“……就怕,她不知道。”
几乎没过多久,苏家日夜忧心的变故终究要发生。苏以忠心有灵犀一般,几乎能看见妹妹那双一往无前的双眼:曾经她就是这般一马当先擅自出城掠战;又曾愣头愣脑单骑先行,从阳关闯回长安家宅里来;哪怕加入永王府,有一晚,冲破夜幕也是这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吆喝着驾马逾墙跳入:“马是抢的,我逃跑了。我回家——不是回门子:我想哥哥了!”
不良于行的苏家大郎彼时已受不住妹妹大力的拥抱撒娇;此时此刻,黄昏日落,天降欲雨,他这心如擂鼓可还受得了宫内行将传出的噩耗?
云层聚集,徐弥湘卖力地奔跑。即便来不及,即使拦不住……
橘色半臂裙襦已在敬德门等待了太久。
吴萃雨当日或从此门离开?苏家送来的新人或从此门而入。替代做了令熙宫掌事姑姑的,虽然年长周全,原来也经不住刀剑恐吓。苏钦身在何处,朝中出了何事……将门虎女一点点撬开了那本该紧闭的嘴巴。至于同采访使一起匡扶正义;或去关外接引父兄——如此这般荒唐念头自何而起,苏以慈敬德门外等待已久,却到底说不出。“总有一日,皇权稳固,爹爹接你回家。”总有一日就是今日,没看见而今皇帝与荣王何其兄友弟恭?燕国称臣,后宫有喜,大梁江山若还有不安定,那就是各州各道的蛀虫,和摇摇欲坠的楚国同盟。虽绑了掌事姑姑、偷了人衣衫令牌,苏以慈居然还以为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连敬德门监门卫接信离开,出入暂停,她也乐呵呵就等着,全无一丝警惕。
所以活该比她还要怡然自得的声音贴耳根响起;回过头,打眼撞见是那样一个喜滋滋乐陶陶的白面少年。未及反应,明黄衣衫已经捞过她橘色的袖口:
“有好事。”他真的在笑,并非阴阳怪气,难得春风化雨,“小慈,跟我走。”
六月初一,皇帝驾临荣王府。仓皇接驾一众人等,唯独缺了那最擅随机应变的亲事典军。是不屑一顾、有意抗拒?是别有用心,图谋在侧?
非也非也。六月初一,乃曹文雀生辰。
在这之前的日子,多少已称得上舒心。大理寺旧案无一错漏,范自华原来私德有亏,公务却坦坦荡荡、甚至格外专精。就连郑邑手里出问题的几桩案子,也还在御史台复核压着,远不到覆水难收的地步。包庇族弟、侵吞田产——那更是郑邑娘家亲房仗势欺人。有皇帝从中转圜,就算革了其廷尉之职,太后也不曾透露出不满之意;甚至或许——这是荆风猜测——她还得为自己母亲叫个好哩。“她父亲曾是骗子。她母亲出身商户大族。执意下嫁,被逐出家门——即此次仗势欺人之门庭。”三言两语,他将旧日恩怨说明,“重审旧案,三省集会。尚书令吕尝,中书令李蔚,还有……”
“侍中,是殿下。”文雀堵了人不许进门,轻咬嘴唇似已有些不耐烦,“难怪典军老爷乐得眉毛开花。说来说去都是自己人,往后要做什么,一路畅行便是。只怕连带您这位亲事典军的位置,也水涨船高,难道再是小小女子高攀不起?是了,一个殿下,一个陇安县主,一个典军老爷——只怕未来还要接管左卫?独我平头百姓一个,无人问津,也是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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