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的光阴,便如同昭阳宫檐下滴落的秋雨,悄无声息地滑过。对于习惯了蛰伏与等待的凌霄而言,这几日单调的观察任务,并未在他的心湖中激起任何涟漪。他依旧如同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记录着那位昭阳公主平淡如水的生活。
白日里,公主不是在殿内看书,便是侍弄那些半死不活的花草,偶尔由侍女搀扶着在院中踱步,动作缓慢得像个真正的老妪。夜晚,则早早熄灯安歇。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正常得近乎乏味。
凌霄甚至开始觉得,风统领将他派来此处,或许真的是一种变相的“放逐”或“考验耐性”的手段。这样一个无害的目标,平静的环境,几乎让他引以为傲的追踪、格斗、暗杀技巧全无用武之地。他只需要像一个最高级的看门人一样,警惕着那些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外部威胁便可。
然而,暗影阁的训练早已将一条铁律刻入他的骨髓:越是平静的水面下,越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漩涡。永远不要因为目标的看似无害而放松警惕。
这一日,傍晚时分,天色阴沉,似乎酝酿着一场秋雨。用过简单的晚膳后,赵明月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歇下,而是对云溪说道:“今日在殿内闷坐了一天,头有些昏沉,陪我出去走走吧。”
云溪有些担心:“公主,天色都暗下来了,外面风也凉,您的身子……”
“无妨,多披件衣服便是。”赵明月已经站起身,示意云溪取来一件更厚实的素锦披风,“就在宫里走走,不出昭阳宫的范围,活动一下筋骨也好。”
云溪拗不过她,只好取来披风替她仔细系好,又提了一盏小巧的羊角宫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走出了殿门。
主仆二人沿着昭阳宫内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径缓缓前行。这条小径平日里鲜有人走,两旁种着些稀疏的竹子和几棵老树,更显得僻静。赵明月似乎很喜欢这里的安静,几乎每晚若身体允许,都会出来走上一小段。
凌霄如同往常一样,潜伏在不远处的暗影之中,目光紧随着那两个缓慢移动的身影。宫灯的光芒昏黄摇曳,仅能照亮主仆二人身前数尺之地,更远处的景物则都笼罩在朦胧的暮色与阴影里。
夜风带着凉意,吹动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也送来了空气中草木与泥土的气息。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寻常。
然而,就在主仆二人即将走到小径拐弯处,靠近一小片假山时,凌霄那双早已被训练得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骤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
在距离赵明月前方约莫七八步远的青石板路面上,有一小片区域的颜色,似乎比周围的石板要深沉一些,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种极其微弱、近乎难以察觉的油腻光泽。
若非他占据着制高点,且视力远超常人,几乎不可能发现这处异常。
油?
凌霄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路面上出现一滩油渍,绝不正常。而且看那位置,恰好在拐弯的必经之路上,若是有人不察踩上去,尤其是在光线昏暗、地面又可能因夜露而湿滑的情况下……
后果不堪设想。
是意外泼洒?还是……人为?
凌霄的脑中飞快地闪过判断。昭阳宫内宫人稀少,且大多懒散,这个时辰,绝无可能有人会提着油桶经过这条僻静小路。那么,人为的可能性极大。
目标是谁?自然是这位几乎每晚都会经过此处的昭阳公主。
手段虽然拙劣,甚至可以说是愚蠢,但却足够阴险。对于一位本就“体弱多病”的公主而言,若是在此摔上一跤,轻则伤筋动骨,卧床不起,重则……不堪设想。而且事后极难追查,完全可以推脱为意外。
是谁干的?是宫内那些拜高踩低、见不得人好的奴才?还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
这些念头在凌霄心中仅仅停留了一瞬,便被他强行压下。原因和凶手是谁,不在他此刻需要考虑的范围之内。他的任务是保护目标的安全。
威胁已经出现,必须立刻排除。
此时,赵明月和云溪距离那片油渍,只剩下不到五步的距离。云溪正低声说着什么,赵明月微微侧耳倾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异常。
时间紧迫,不容丝毫犹豫。
凌霄的身形动了。
他并非直接冲下去,那会暴露自身。而是如同最灵巧的狸猫一般,沿着粗壮的树干,悄无声息地滑落到离地面更近的一根横枝上。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连一片树叶都未曾惊动。
他的目光锁定着那片油渍,同时精确地计算着公主和侍女的步伐速度。
就在主仆二人即将踏上那片危险区域的前一刹那——
凌霄动用了他精妙绝伦的技巧。他并未现身,而是屈指一弹,一颗早已被他握在手中的、比米粒稍大些的石子,带着极其微弱的破空之声,精准地击打在距离油渍旁不远处的一丛茂密的草叶上。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草叶被露水打落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这声音极其微弱,若非刻意留心,几乎会被风声和竹叶的沙沙声所掩盖。但对于此刻正全神贯注、且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的凌霄来说,这已经足够。
果然,走在前面的云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细微声响惊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停顿了半步,并微微侧头向声音来源处看了一眼,口中还疑惑地“咦”了一声。
虽然她什么也没看见,但这极其短暂的停顿,却恰好给了凌霄零点几秒的宝贵时间。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凌霄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横枝上落下,动作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了一道几乎无法捕捉的残影。他落地无声,脚尖点地,身体如同一片羽毛般掠过那片油渍旁边的地面。
与此同时,他的手腕一抖,一小捧早已被他顺手抓取的、路边干燥松软的泥土和细沙,被一股精准控制的巧劲,均匀而迅速地覆盖在了那片油腻的石板上。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悄无声息。
做完这一切,凌霄的身影再次一晃,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瞬间回到了刚才藏身的横枝之上,重新隐匿在浓密的枝叶之间。整个过程,从他弹石子吸引注意力,到落下、撒土、再返回,前后加起来,恐怕连一次呼吸的时间都不到。
而此时,被细微声响打断了思绪的云溪,茫然地收回目光,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便又继续搀扶着赵明月往前走。
赵明月似乎也并未在意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声响,她的注意力似乎还在之前的话题上,只是顺着云溪的力道,自然而然地迈开了脚步。
主仆二人的脚步,正好踏在了那片刚刚被细沙和泥土覆盖的区域。
石板路面依旧平整,只是颜色似乎比旁边略深暗了一些,还带着一点点潮湿的泥土痕迹。但在昏暗的光线下,这几乎难以察觉,更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脚步落下,没有任何打滑的迹象。
安全通过。
赵明月和云溪毫无所觉地继续往前走,很快便走过了那个拐角,身影消失在假山之后。
凌霄站在枝头,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一眼那片被处理过的地面。细沙和泥土有效地吸收了油渍,并增加了摩擦力,威胁已经解除。而且,随着夜风的吹拂和可能的夜露降临,这点痕迹很快就会变得更加不明显,最终消失无踪。
他没有去追查是谁泼的油,也没有去思考这样做的目的。那些,自有其他人或者说,未来的他(如果接到命令的话)去做。
他此刻的任务,仅仅是保护。他做到了。
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发现故障,排除故障,然后恢复待机状态。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依旧是那片不起波澜的寒潭。仿佛刚才那一系列兔起鹘落、精准无比的动作,对他而言,不过是抬手拂去衣上一粒微尘般简单自然。
这是他成为影卫以来,第一次为这位昭阳公主“出手”。虽然只是解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但终究是开始了履行“保护”这一职责。
他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自己更深地藏匿在枝叶的阴影中,目光继续投向昭阳宫深处那片沉寂的黑暗。
夜风渐起,带来了更浓重的寒意,也似乎带来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
昭阳宫的平静,似乎正在被某种力量,悄然打破。
而他,这道奉命而来的影子,也终于不再仅仅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他伸出了手,虽然,是以一种无人知晓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