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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一个冷酷的故事。”
上校抱着闲谈的口吻对我说着,他此时取下眼罩,他的左眼已经换上义眼,可以见到那深蓝色的玻璃状晶体在眼眶中还保留些许血色,他的面孔在光影交错下仿佛由无机质的钢铁铸成,如同沿着他锋利的下颌线与深狭的眉峰倒扣了一面青铜面具,铜绿的光柱使他另一只单肩也如精铁,但此时只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掌紧握成拳,静脉如发炎般的肿胀着顺着他的手掌往上攀,没入一截裁剪得体的深灰袖口,我意识到此时看着上校的残疾部位并不礼貌,他一定是已经习惯被作为残疾人而被打量,所以他也并不在意。
地上散落着利口酒与苦艾酒,在我以为他并不愿意继续往下谈谈他口中那个冷酷的故事以后,他却已经结束仿佛默哀似的沉默,慢慢地屈伸出指掌,此时可以清楚的听见骨节摩擦在一起的响动,上校就这么注视着在皮下浮动暴起的青筋,他的左手只剩下了叁根指头,却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取用和检查放在桌的文件。
“我相信我们到这里来一定是因为同一个冷酷的故事。”上校淡淡地,仿佛在叙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也仿佛是在冷漠地描述别人的经历,他的态度要比他在达勒姆的天主教堂做祷告时还要平静与镇定,“但现在我们拥有的这远比我希望得要多—命运给了我们这次机会。”
我意识到了他口中的故事与机会分别指什么。故事,毫无疑问,他指的是政变失败后我们遭受的血腥报复,虽然我也被归类于雄心勃勃,愚蠢无知且已经犯下罪行的密谋分子,但在被她逮捕后,我死得也相当草率,甚至可以说是轻松,相比他们遭受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严刑拷打,我只是被她的鹰犬草草判定有罪,甚至没来得及在人民法庭发表一个精彩的辩论,便已经在阴风惨惨的囚室里送了命,连我死亡的录像与照片都没有送到那个独裁者手上,而我其他同僚与上级是在她眼前慢慢死掉的,穿着破烂的衣服,裤子上没有系腰带,精神颓废,死时的模样像被放血和抛尸的动物。
那通过自杀躲过她的迫害的人幸运么?我想答案也是否定的,先不谈自杀是否成功,因为究其结果,都是要被一根细细的钢琴弦穿过肩膀,再扔到墓地,诚如现在穿全副军装的路德维希.贝克,我望着他时,总能想起他在班德勒街穿着黑色便服,他那时似乎是想减少政变所具有的军事色彩,使得叛变的性质变得尽可能中立与柔化,但这点最后也无疾而终了,甚至于他给我的最后印象也是狼狈的,曾经声望如此高的军中领袖,在自杀无果后却死在无名之辈的枪口下,他的尸体最后被人血淋淋的扔下楼梯,像处理废水与废料般运进卡车,被送到圣马修教堂的墓地,最后由她给她的鹰犬下令,把他的尸体掘出再燃为灰烬。
而任谁都可以看出路德维希.贝克的躯壳已然在火中烧得干干净净,只有灵魂被摆在相隔甚远的班德勒街,用一种相当诡谲的角度坐视他们起事失败。只是那个曾使他在最后一刻归于灭亡的劫难却只是受到轻微的烧伤与碰伤,而他似乎想到这个就无法忍受,虽然他此时坐在椅子上,十指在眼前搭成桥,此时他想极力掩饰那种从骨子里冒出来的战栗,只是因为光线昏暗,他的眼皮凹陷进去,仿佛充斥着黑色焦油的深井,好像连五官都已经被焚烧得干枯破碎,当他把目光慢慢投向桌前时,他才露出今天我们看见他时唯一的一个笑容,明明他的眼睛是那么的阴沉沉,他的嘴角却相当违和的往上勾,组合在一起时,则使他的面容变形模糊为一道鬼影。
我们就这么看着路德维希.贝克缓缓站起身,那席笔挺的国防灰军装在他身上灰漆漆的,没有人问他为什么穿全副军装,当他解下那柄军刀放在桌上时,反而像交代遗物,连皮革质的刀柄都因为他手掌的再叁摩挲也被浸得极其凛冽,当我也把视线转移到桌前时,却不由得心猛的一沉,但为了掩饰住内心的忐忑与惶恐,我还是垂下了头。
而后他往我们脸上看了一眼,仿佛是要再次确定没有人临阵脱逃,可以说现在这里的人都已经死过一回,排除掉忽冷忽热,不能完全算数的观望者,再排除掉观看风色,见风使舵的中立派,现在留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屈指可数,但上辈子的惨痛经历应该足以排除我们这些人内心中曾存在的摇摆不定,我认为我不会对她的处理再有异议,杀掉她不仅是拯救德国,也是唯一拯救我们自己的机会。
但就个人而言,当这个机会就摆在我眼前时,我却完全的不知所措了,在第一眼接触到桌上那具被红毯子包裹起来的人形时,我还以为她死了,政变已经成功,但毯下的轻轻起伏却令我惊疑不定,此时还能闻到她身上独特的湿冷的花瓣香气和皮肤上残留的硫磺味道,那似乎是上校把她带出拉斯滕堡的元首大本营时无意间留下与擦过的,在我忍不住去求证威胁是否真的解除的时候,路德维希.贝克却做了个手势让我们落座。
也许是我太心急了,当我们一个个拉开椅子坐在桌前时,我还在忍不住思考他带着的那把军刀的用途,显然那并不是只是发挥装饰作用的配饰,或许他是想自己来结果她,而我认为弑君在这种情况下,是可以接受或者允许发生的,只要她一死,缠在我们脖颈上的绞索立刻就会落地。
此时也没有狂欢,没有饮酒,寂静得仿佛要参加一场葬礼,随着路德维希.贝克去一点点掀开那盖在桌上的红毯子,虽然已经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我还是不可置信地蹙眉,我听见有人发出惊疑不定的抽气声,不知是因为她作为元首施加在我们身上的压力还是没有消散,还是因为看到她毫发无损所以产生了自我怀疑,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打算,但在看到她的瞬间,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去藏住我的脸或者遮住她的眼睛。
她的存在是如此让我心神不宁,哪怕她没有睁开眼睛,我的呼吸也因为紧张而加快,她的皮肤在光线下显得相当冷腻,这不知为何给了我些许信心,也许她已经在爆炸中死去,只是看起来像睡着,想到这里,我于是放心大胆地端详起元首,假若我面对的是她的尸体,那她就是被人处理得相当好的一具艳尸,连皮肤都如同蜡化,身体里仿佛被填充名贵的香料,而不是被人缝得很糟,用糟糕的状态永葆青春,而也许再过两天,我就能望见那些黛色如蛛网的血管蔓延至她指尖,仿佛盘踞的藤蔓,又如同扭曲纠结在一处的哥特体,它们会攀爬至她的脸上,使她的皮肤白若透明。
然后我们会把阿道夫.希特勒用纳粹的旗帜包裹,她不会变成任何意义上的烈士,她要在我们的宣传下变成罪犯,连她的民族社会主义一起被拖入柏林博物馆中,然后我们再也不会在任何公开场合谈论她,想来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不会在午夜梦回之际再度高悬于我的头顶,我再也不会害怕她。
只是抱着这样念头的人难道只有我一个么?也许还有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卡尔.格德勒,他是密谋组织中最活跃的分子,曾经兴高采烈地为未来的反纳粹政府制定名单,他一心一意地反对她,提倡不流血政变,甚至只是想用劝说的方式来让她辞职,但这种天真的做法只是让他变成一个懦弱的叛徒,变成战时的政治间谍,最后变成突然变老的人,那双曾经那么有神的眼睛将会变成盲人的眼睛,而她会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卡尔.格德勒现在也还在害怕她,他仿佛是又被迫直面他自己一次次的失败,他就这么大睁着眼睛,在看到她之后,仿佛又一次体会到他的学识,他的政治构想,他的一切都将在与她的争斗中全部化为软弱且派不上用场的东西,这使他额头出汗,仿佛创伤后应激反应,他低眉时闭起眼睛,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放在桌上的手立刻收回放在膝盖上,哪怕她在他面前安静得仿佛引颈受戮的羔羊,他却还是无法静气凝神,只能相对避重就轻地将眼神错开,可惜这也无法使他的痛苦得到丝毫缓解。
“她为什么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勉强抬起头绝望地向路德维希.贝克发问,又像是惧怕元首突然醒过来,房间里的空气凝结到沉默,我想卡尔.格德勒问出了我们都想问的问题,在这么长的时间内,选择与她对抗甚至都已经成为了一种全然的生活方式,我甚至如此渴求地想听到她死去的消息,只是亲眼见到她躺在我面前时,我心底却不知为何升起一丝古怪的眩晕,仿佛我本身也被割裂于预见自己死期前与死期后,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我正满脸都是鲜血,死在政变当晚,能听见上校高呼神圣的德国万岁,能看见她的画像在冷冷的俯视我,而在这个世界里的我却蹑手蹑脚,用一种抽离者的角度俯视着她,仿佛切错了电影的胶卷,使这些荒谬的景象都交错的重迭起来,那些包裹着她脸颊的深发,仿佛夜雾般从她的肩侧滑下来,衬得她皮肤冷白,而在她的双腿上,还有着因为爆炸而撕碎的裤子,那些碎布丝带般挂在她的腿上,不知道有没有波及与伤到她的骨头,没有擦干净的血污还沾在她的手脚表面,看上去大部分都属于别人,或许这次上校是故意把他的公文包放到了更远处,使她只是这么昏迷过去而未伤半分,但毯子被彻底掀开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的四肢被金属制品固定住,如同被摆在解剖台上的女尸。
“杀了她—然后呢?”
出人意料的,上校似乎是想把话题引向在政变之后的未来,但他的语气却如同是在讲述一个他觉得好笑的笑话,只是那个冷淡的表情在他脸上却显得十分虚伪,仿佛是在竭力控制面部肌肉,使其不要露出带有过于夸张色彩的嘲讽,他的嘴角明明都在往下垂,却还是要弯起一边嘴角微笑,但这个微笑在他发现无法与他的感情相匹配后,他就变得面无表情起来,而他另一只手在膝盖上焦躁的无意识的打着节拍,终于在听到了一个模糊的抽气声,他那只有叁根指头的左手突然死死地攥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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