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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停手,但不再立成一圈,而是立开两边:一边 女,一边男。契家姐怀抱虾头,插在男女罅隙中。
“由今日起,不可再叫它大头怪胎;要叫,就叫蛙仔!” 男男女女不说话。我吸实船板。
“散水!”契家姐发最后的号令,“各自返归!”
一到打风季节我就要醒醒定定了。我蜷向鱼盆底 求神拜佛,祈求风飓不要害人命、毁收成。我的尾巴弯 在我侧边。它每天溜走一点,我和它躺在一处的时日无 多。契家姐向鱼盆铺一层薄水,我浸着,就能一夜熟 睡。那是我的鱼盆时代。我的鱼盆时代日日发鱼腥、发 鱼臭;手发出四指,脚发出三截。鱼盆时代之前是船底 时代。船底时代的我向来是吸实船底过夜的。
若然风飓伤了人命,醒婆就从沙南过来。醒婆坐 艇,众巫女棹艇。醒婆的高脚水棚立向沙南水陆交界地 带,竹织批荡,竹脚插入蟹窿密布的烂泥滩。
打磬声远远地传。契家姐请她们入屋船,用白榄、 嘉应子招呼。敬神香点起来。,线香,盘香,大头烛。屋 船里白烟滚滚,由船头煽到船尾。我升起眼膜。眼膜生 在外眼皮和眼球之间,透明,布满复杂纹路,被契家姐
称作“假眼皮”。
起初,契家姐对眼膜和其上花纹大大地好奇,认 定它们是通往宝藏的水路图。我俩审视那些蛇灰色线 条——我从里面,她从外面——竟日不动,像是死了; 我俩以眼代步在线条间摸索,荡失于盘旋弯曲的经纬、 无法验证的暗示——那就是契家姐的天真时代,极之短 暂,极之明亮,像一道误入船荫的日光。契家姐的天真 时代终结于一瞬,终结于一种选择——选择更浅显实用 的意义,不再对更深远的那些抱有希望。于是灵光消 逝,通道硬化作死的花纹。
巫女一支大湿笔搭落我眼间。墨味。现在你很难 闻到那样的墨味了。老墨的回味令我忧愁。这个巫女 画,那些巫女念打。契家姐稳坐巨臀。她身上各个圆球 已经发围——女人是圆球,男人是长棍——墨汁流入鼻 窿,流向我一天天变凸、变阔的嘴。巫女沿我长长背脊 画符,墨咒远行,去向尾尖。契家姐纹手指。更远江面 上,风飓正在移动。
我向天一面本是花斑青,向水一面本是鱼肚白,现 在由头至尾变一句滚墨大咒。烂蓉蓉道袍张开怀抱,我 识趣地钻入去——比起旧年,道袍大大地变小。契家 姐捉了较剪,挪前来,将道袍各个人口剪至阔绰。五老 冠、八卦镜、铜钱串、五色令旗、空心葫芦在我头上身
上插戴齐全。现在我又是灵蟾大仙了。醒婆睁开独眼, 收起烟枪,催我们上路。屋船外大竹升上,南辗佬捉大 龙蛇一头一尾。大龙蛇照规矩是九丈黑布,布首绑只鸭 公,布尾绑只鸡牌。见我们出来,南瓢佬就捧龙缸,赶 鸡鸭,执位列阵。我行头,醒婆打手磬,众巫女唱腹语 歌,南瓢佬舞鸡鸭龙缸,舞舞跳跳,串联作我哭天喊地 长尾。大龙蛇徐徐松骨,向中流沙连绵不绝船篷大地蜿 转;大龙蛇又吐溪钱、喷米酒,收买我脚下水路一
音通象外韵遍无方 ,
龙蟠云聚虎伏风平--
中流沙船的连环浮城亦分船户、立保长,陆上人哪 里知道。千船万户全凭大竹升沟通。大竹升是条浮桥, 太长,隐头匿尾,据老水鸭讲是发自北边某截小沙咀。 那时刻,母亲鲜鲜在钻石牌绘图纸上画出中流沙轮廓, 江浪茫茫拍打无人迹的大地,芦竹连理,鹤鹭遮天蔽 日。后来,人管辖陆地,船管辖江河。人和船初相逢就 设下界线。船渴慕岸,和远古海兽做同样功课,亦似远 古海兽一样,大多数失败,永恒禁锢在鱼的形式里。十 分机智、较为行运的一群,进化作高脚水棚:进退有余 的两栖类,活在水陆过渡地带,日日年年受潮汐、风飓 滋扰。顶笼行运的一撮进化作楼房。楼房决绝地逃离水 岸,逃向陆地深处。
母亲离开转椅,做健颈操、扩胸操、扭腰操。回来 再看,几条尖嘴船已经咬开芦竹根,令小沙咀的泥浆皮 肤暴露。那些尖嘴船向小沙咀附近徘徊好一阵了,终 于敢下嘴,只因小沙咀实在过分凸出——它的尖端出 离陆地那样远,挺入江面那样深,使它仿佛理应归水 族所有。船引船。船生船船交配繁殖、啄来咬去。 小沙咀变形、延长——那就是浮桥出芽。一条北方来 的生埠船凭一己之力促成浮桥的出芽。那船前半生仓 仓惶惶、频频扑扑,等到浮桥出芽,突然老定,打算 不再流离浪荡。
浮桥用竹升接驳,是小沙咀向南伸长的腑。船都爱 这南伸的脚。船群嗫紧腑歇息,在劳动归来之后,在太 阳下坠时候。从此,中流沙的船都感染造桥病。有船不 惜为造桥倾家荡产。也有船实惠些,合份造桥。只有至 为漂泊不定水流柴,无根之船,世界的过客,对造桥免 疫。中流沙水面似发藻般,发出连绵船的浮城,船桅连 悭遮天蔽日,竹升浮桥蜿蜒千里分岔无穷,恢恢然网罗 水域。那条至古老至壮、叫做大竹升的,将中流沙东西 二重水天联络,一通到底。
中流沙西,花艇靡集,大楼船楼台高企,紫洞艇扎 堆香,向江面铺开烂花丛、浓花荫。午前静。你等。等 到日落西天.横箫、有弦、月琴、大板胡全部爬桅登
高,歌仔就由月下升起,又有莫名惆怅浪潮声,衬得天 尤其高、水尤其深,火烛灯笼亦起,晃出叠影重重幽 魅浮城。素馨花田听过吗?大竹升南讲古佬首本名书, 一堂《海霸王张保生擒红毛鬼》,另一堂就是《素馨花 田》。话说西关永宁桥南面,素馨花生向南汉宫女坟场 之上,茂茂摇摇,幽白,特殊地香,月夜花田时有笑 声、歌声、饮泣声。这段古从来提供一个阴白画面,穿 透心肺脾肾粼上脊骨发凉。这画面亦会自动飞向月下, 同桅台嵯峨的大楼船、紫洞艇重叠,令灯火夜曲都凄 惶。越向东行,花色越凋,生活色水越现。生活色水就 是塘鳏色、泥色、屎色,就是晨早一抹薄炊烟、日落一 团浓炊烟,湿衫湿网半空纵横,脚底滑捋捋船板缆绳烂 木桶,背脊绑空心葫芦的水上仔女乱爬,女人婆边洗船 板边打招呼。
我们慢爬慢行,哭哭打打,顺大竹升向东推进。龙 蟠云聚虎伏风平,稽首皈依无极大道。沿途船篷船板 堆满仔女,一堆堆,似鱼获大丰收,太多仔女,光捋 捋,发腥发臭。巫女一哄而起,拍舱门,掀舱帘,灵蟾 出水羽众来朝,破财消灾诚心福至,撞聋扮哑大祸临 头!船舱里头,一只一只铜板飞出来,我身上墨咒沿途 滴写另一句墨咒,船桅船板上女仔男仔拍手大叫:“大 仙!” “大头胎!”铜板雨落咚咚当当,风又作大,风
作越大,铜板雨落越大,那大雨中唯独无细妹婆的铜 板。细妹婆是挖心挖肺憎我。细妹婆钉在船头,手捻 一扎线香。燃烧的香火头终将扎向我的皮肉,一丝焦肉 香,火星四溅,疼得精深.契家姐定会讲:“无所谓。 香灰辟邪。”细妹婆还要吐口水痰、吐恶语咒语、捉屎 团——浮城深处水面,多的是漂漂摇摇屎团。
蛇年的风飓咬走细妹婆独女,还有许多别人。水上 人讲:龙君抢人。抢去云水中间做妾,做苦工。抢的时 候,将船从人的身上撕离、撇落。船被疾风大水荡成粉 末,循着尾浪归来,给生人看:船似老狗,认得归路。 细妹婆对我的恨意,是微小一个人对真的神明的恨意, 是苦海味,是极大。她是这条打醮路上一颗必然的肉 钉,本来是肉,但恨意蚀得肉也黑硬、生锈。我沉默地 爬过锈钉,心知她原来是肉。巫女不识死,仍然凑前去 要钱,被苦毒口水痰照直射脸。众巫女上去,扯细妹婆 头发,挖她喉咙,又踢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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