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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那种一眼能看出职业的人,不跟人说话时,脸上常挂着似怔忡、似冷漠的神情,仿佛一半魂魄不在家,无穷心事,只跟表现主义或爱德华·霍普有关。一旦有人跟他说话,他先是惊一下,眼白一闪,赶紧扯风筝线把魂扯回来,挂起一副热情随和得有点过头的笑。他用那种笑来掩饰对俗人琐事的不耐和容忍,由于不真,所以尺度老掌握不好。
第一次见面谈小孩托管的事,曹啸东请二老到日料店吃饭,高老师仅作为高师母的携伴出席,前半程几乎一言不发。高师母讲自己带孩子经历时,他先直着眼把墙上挂画都看了一遍,不出声地吃光了一盘毛豆,把毛豆皮一条条垒成一座翠绿小山,又出神地凝视餐厅角落,弄得服务员上寿司时也回头看。高师母说到第三个娃娃,才嗔怪地抬肘子轻轻一捣,老高,又犯毛病了,看什么呢?
高老师轻吸一口气,抱歉地笑,目光软绵绵地,在曹啸东和孙娟脸上飘来飘去,你们聊嘛,我再给你们加个菜?他忽然兴趣盎然地小声说,我在看西南角那个姑娘。瞧她像不像靳尚谊那幅《蓝衣少女》?太像了是吧?尤其鼻翼嘴角那一块。
高师母脸上是一种听到孩子话的容忍的笑意。曹啸东和孙娟愣一下,转头去看,高老师却又挥着手急促地说,你们不要一起回头。孙娟说,我们看也是瞎看,高老师说的我都没听懂。曹啸东却说,靳尚谊我知道的,中央美院院长。高师母笑道,呀,小曹知道靳尚谊,可以可以。高老师柔声纠正道,前,他是前院长,我从国美调过来的时候他刚好离职。老靳啊他画什么都特别工稳,不过有时最动人的美感,在于那一点不确定和恍惚……他微笑看着眼前,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宛如生公说法,不在意对面的是自己的研究生还是对艺术一无了解、毫无兴趣的陌生人。
回去时曹啸东感叹了一路:见着真佛了!这才叫艺术家,心里全是艺术,一点架子没有。球球就该让这样的人天天熏陶,这口奶算是吃着了。
正月初六这天下午的高老师显得更恍惚些,也更“艺术”。曹啸东和孙娟双双从椅子上起身,就差喊一声“老师好”。球球这次不用提醒,自己跳下沙发,迈着两条雪白细腿跑过去,喊,高爷爷!
高老师抬头看到客人,显得比方才高师母更惊讶。小曹小孙?哎,球球!高师母说,前几天小曹约好的大年初六来拜年,你看,咱俩谁也没记住。高老师抱着趴在他膝盖上的球球,笑道,无约而至,也是一种惊喜嘛,好比苏轼看月亮很好,就去找张怀民夜游。高师母发出一声苦笑似的哼哼。
球球把脑袋仰得后脑勺贴了脖梗,一老一小四只眼对望,画面十分动人。高老师两手握着小女孩的头,笑嘻嘻地摇一摇,像人手里晃动一个大玻璃镇纸,欣赏里面雪花摇漾。球球的辫子像拨浪鼓的两条绳子一样甩了起来,她肃然道,高爷爷,你最近有什么新作品问世?
后面三个人发出笑声。高老师说,球球上了幼儿园,不得了,会用“问世”这么高级的了。他一歪头,笑道,跟你说,球球,我倒是想“问世”,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世界,但是问不出来,也没人回答。球球慷慨地说,那你可以问我!说不定我知道,我都读过一百本书了。
曹啸东隔着半条走廊,欣赏这幅含饴弄孙图。他觉得今天高老师也有点怪,平时老爷子会一把举起球球,端在胳膊上,大步走进画室,四处转悠,让球球评价他的画,你看我这个雪地画得怎样?那个树林呢?顺口讲些什么“强明暗体系”“平光顶光”。
但今天他没有。
曹啸东说,球球,还不快拿你的画册给爷爷看看?球球跑回桌边,孙娟从手提包里拿出画册,递给她。
高师母说,我跟小曹小孙说了,咱晚上得去老严那里吃晚饭,是吧?她看着高老师。高老师单手托着画册,一页页翻动,不抬头地说:啊?哦。他目光停在册子里一页,斜一斜本子,给球球看,这张地铁里的人最好,每个个体的特征都抓得很准,以后就照这样画。
那张恰好是曹啸东批评过的。他给球球立了个规矩,每天把当日印象最深的一幕画成画,作为日记。那天孙娟带球球去跟朋友吃饭,到家有点晚,十一点了,球球一进门就趴床上说累了不想画日记了,曹啸东不答应,拽她起来,说“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球球蔫头耷脑地晃到书桌边,五分钟画了一张挤地铁图,画得很潦草,一条横线是横杆,一条竖线是竖杆,横线上一排圈圈吊环,几个人拉着吊环,人脑袋有大有小,人身子歪七扭八。曹啸东嫌她不认真,小小发了脾气,还是孙娟过来解围,抱起球球去卫生间洗澡了。这时高老师专挑这张来夸,球球拿眼使劲瞧她爸爸,直舔嘴唇,一种想得意又怕他尴尬的不知所措。
曹啸东笑道,嗐,您也别太捧她了,她那张人体比例都错得离谱,没好好画。
高老师正色道,《格尔尼卡》里哪个人体比例是对的?你看,这女人的头靠在她旁边人肩上,球球把这颗头画得非常大,我们既能感到女人那种工作一整天之后的疲惫,又能感到那男人被这颗头压着的沉甸甸的知觉。你再看这个人,他个子矮,抓吊环吃力,球球把就这条胳膊画得特别细长,好像过于用力,抻长了似的,多么生动!雷诺阿说过:我一辈子都在学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画画。按这个理,我得跟球球多学习呢。他朝球球投出一个赞赏的笑,球球满脸发光,报以一笑。
眼看老爷子要把球球夸成毕加索转世灵童,孙娟连连说,可没有那么好……曹啸东有点愣神,在父亲尊严受损和为女儿骄傲之间犹豫,最后决定还是骄傲一会儿,又把“雷诺阿说我一辈子都在”云云,默诵一遍,誊在心里便签纸上,想象将来能在哪些场合不经意地往外一抛,让听的人惊诧钦佩。他在幻想中彩排,接受肃然起敬的眼神,悄悄地提前快活起来。今晚已经很有收获了,胡适不是说过,“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这句是上上次拾的高老师的“牙慧”。常来,以后还是得常来。
高老师合上画册,还给球球。球球说,高爷爷我去看了个画展。边说边看曹啸东。高老师嗯嗯两声,朝曹啸东和孙娟一点头,说,你们坐,你们坐,我出去抽根烟。画完一天的工作量抽根烟,是他的习惯。他走了没多久,门铃又响,高师母过去开门。
门咔嗒一开,像揿了什么录音机的开关,两条重叠的声音响起:哎呀!莉莉过年好!秀英,你也过年好,嗐,来就行了,提什么东西。我大哥呢?他出去抽烟了,你进来坐!不坐不坐,你们这小区停不下车,家栋开着车,在外边路上转悠呢,而且还约了别家拜年,咱自己家人,不整那套假客气,我上来拜个年就走。我说莉莉,今年勇则家还是你俩去拜年吧,这个你拿给他们两口子……
那两条此起彼伏的嗓音,因其无意义,成了白噪音,曹啸东看看球球,又看看走廊尽头那间画室的门,就像阿里巴巴的哥哥眼望堆放财宝的山洞大门。他弯腰悄声对球球说,球宝,你想不想看高爷爷的新画?
球球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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